叶圣陶《旅行家》全文在线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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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行家很远很远的一个星球上，有个旅行大家。土星，木星，天王星，海王早，他都游历过。回家休息了一年，觉得住在家里太气闷了，又想出去游历游历。他就提了个皮包，走出了家里。到什么地方去呢？他想总要到个有趣的地方去；听说地球上面有好许多人，而且那些人是很聪明的，他们能够想出种种聪明的方法，造成种种聪明的器具，大家过很好的生活。这地球一定是个有趣的地方，倒不可以不去看看。他这么想，就决定游历地球。他先寄了一封信到地球上，告诉地球上的人说，自己要到地球上游历了。地球上的人立刻忙起来了，要想出很客气的方法来欢迎他，因为他从很远很远的一个星球上来，是个应当尊敬的客人。后来决定在东海边上，扎起一个极大极大的牌楼，上面都是各色的鲜花，花衬着翠绿的树叶。这就算地球上的大门，这尊敬的客人就从这里进来。大门里面，凡是能够奏音乐的，都聚集在那里，编成一个极大的音乐队。等到尊敬的客人来的时候，一齐把最好听的曲调奏起来。旅行家【客】坐了一乘轻快的飞艇，离开了自己的星球，向地球前进。他经过了不可计量的空间，穿过了不知多少层的云，看见了不知多少颗星儿的面目，才到了地球的大门前，东海之边。地球上欢迎的人便欢呼起来，好听的音乐便吹奏起来，东海的浪声反而听不清了。牌楼上的花儿，含着笑意似的，也在那里抖抖地动摇；想来也是欢迎尊敬的客人的意思吧？旅行家看了听了，心里非常快活；想地球上确是有趣，这等人何等的可亲可爱，又何等的聪明呵！欢迎的盛会散了以后，他就住在一家旅馆里。地球上的人公举出一个全能懂得地球上的事的人来陪他，预备他游历时候随意询问。吃饭的时候，他吃的是上好的菜，味道香美，分量又多，没有吃完，就觉胃涨紧了。看看旁边同吃的人，还在那里张大了口装下去。便想这一定有缘故，量来地球上好吃的东西生得太多，不吃掉了，地球上要没有摆处，所以他们尽量地吃，把胃扩大了。他向来没有练习过，胃还是个小小的，只得停了不吃。便站起来出去散步；陪他的人跟着他。出了旅馆，转了两个弯，走入一条狭小的巷里。两旁的人家也正吃饭呢。他们并没有味道香美的多量的菜，只有一小碟咸豆摆在他们饭碗的前面。旅行家看了，觉得有些奇怪。难道他们的胃特别小么？或者他们不爱吃味道香美的多量的菜么？实在想不明白，只得问了。“我们刚才吃的东西这么多，这么香美，为什么他们只吃一小碟的咸豆？”陪伴的人面孔上露出一种稀奇的样子，心里正想，这远处星球上来的人有些儿傻气。但一想到他终究是个尊敬的客人，便很客气地回答道：“他们同我们不同；你初来，自然不能明白。大概住在这种巷里的人，都是很穷的。”“什么叫做穷？我不能明白。穷了就只消吃一小碟子咸豆，我猜来穷就是胃量小的意思吧？”“不是，并不是。穷就是没有钱。我们地球上，要有钱才能换东西。穷的人没有钱；有也很少，只能换点不好的东西。”“我更不明白了。钱又是什么东西呢？”陪伴的人就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金圆来，授给他看。他接在手里，看了这一面，又看那一面，这样地翻了好几回。这确是可爱的玩意儿，又小，又亮，又滑。但是他有些不信。“这是小孩子玩弄的小东西，真好玩。可是我不大相信，这个是用来换东西的东西！”“你不相信，我换给你看。你现在要用些什么东西？”旅行家想了一想，别的都用不到；坐了一趟飞艇，汗衫有点汗污了，就取一件汗衫罢。他就说：“我现在需用一件汗衫。”陪伴的人就引他走出狭小的巷，到一个宽大而繁华的市场。在一家铺子里，把金圆交给店里的人，一件很美丽的汗衫就拿出来了。陪伴的人说：“你看，汗衫换来了。这是我们地球上最有名的汗衫，用中国出产的蚕丝织成的，多么软，多么轻！拿在手里，几乎没有分量；一把就捏得拢来。待穿上了身，光彩华丽，竟不可说。”旅行家看汗衫实在好，心里自然欢喜。但立刻又使他疑惑了，因为他对面走来一个人。这个人拖了一辆大货车，身体弯成钩子的样子，一步一顿地走来；他身上的衣衫不要说汗污，简直涂满了泥，而且破了。旅行家问道：“这个人的衣衫脏到这个样子，还不去换一件新的衫子来，同我一样；不知为了什么缘故？”“他也是个穷的人，那里来金圆，去换美丽的衫子呢？”陪伴的人这句话，引起了旅行家刚才还没弄明白的意思，他就再问：“我到底还没有弄明白，为什么一定要用钱去换东西？大家爽爽快快地拣要用的拿，不便当些么？”“我们地球上向来是这样的，也不知究竟是什么道理。总之，没有钱就不能拿一丝一毫的东西。”“倘若拿了呢？”“没有钱而拿人家的东西，叫做强盗，叫做贼。有官吏在那里，可以关他们起来。关强盗和贼的地方叫做监牢，我们有很好的监牢，里面强盗和贼也不少，隔日可以领你去参观参观。”“关他们起来不是很费事么？他们关在里面又不是很苦么？你们何不给他们些钱，让他们去换东西？官吏也不要了，监牢也用不着了，这何等省事！”“各人的钱，各人自己用，怎肯给别人？刚才我给你买汗衫的钱，并不是我给你的，是我们公共捐出来供给你的，因为你是个尊敬的客人。其外，你住旅馆，你吃饭，你要用一切东西，都由我们出钱，因为你是个尊敬的客人。”“这又是什么缘故呢？有余多的钱的，给些与没有钱的，使他们也得去换些要用的东西，岂不大家舒服？”陪伴的人熬不住笑了，说道：“有了余多的钱，不好留在那里，等到要用的时候用么？何必给与他人？你真不能明白我们地球上的情形。”“原来这样，我明白了。”他们两人还在市场之中走，看见一家铺子里在做许多箱子，大大小小，形式不一。旅行家问道：“这又是什么东西？是用来玩的，还是有正当的用处的？”“这大有正常的用处，一切有用的东西都好藏在里面。”“我又不明白了，照你所说要用什么可用钱去换。那么有了钱就是了，要用东西的时候，一切都换得到，何必要把东西藏起来呢？”“你又想不到我们地球上的人的心思了。现在不用的东西，藏了起来，将来好用，便省了钱。即使自己不用，更可留给子孙用，省出来的钱，子孙可买别的东西了。这就是要把东西藏起来的道理。”旅行家点点头，懂了。但是他的心情，不及没有到地球之前那样高兴了。他想，地球上不见得十分有趣，人家传说的话，不免有点靠不住。地球上的人，看来不见得很聪明；不然何以会想出把钱换东西这种不聪明的方法，造成藏不用的东西的箱子这种不聪明的器具？又何以会过这种一般人吃得胃涨，一般人只吃一小碟咸豆，一般人穿中国蚕丝织成的汗衫，一般人穿满了泥而破烂的衣服的生活？他这么想，不高兴再走了，便回到旅馆里，欲立刻驾了飞艇，回到自己的星球去。他又想，地球上的人待我很好，口口声声称为尊敬的客人。倘若能够想出点方法帮助他们，也可报答他们的好意。他就再出去考查，地球上的情形都明白了，方始回到自己的星球去。走的时候说：“我就要到地球来的；承你们好意，待我我再来时，将带一个很好的礼物送你们。”不多几天，他又来了，仍旧坐了飞艇来。地球的大门口，欢呼的声音，音乐的声音，问前一次一样的高而繁。因为大家要看他带来的礼物，欢迎的人比前更多，几乎要立到海面上去。他的礼物拿出来了，是一张机器的图样。他对大众说道：“我要教你们造这一种机器。这种机器可以耕种田地，可以制造器具，成功很快，使用又很便。你们愿意试一试么？”“愿意！愿意！”大众海潮一般喊起来了。他就到铁厂里，教授工人照他的图样，造成许多架机器。更教他们安放在各处的市场里，各处的田里。大众要看他的机器怎样使用，各处的市场和田野都挤满了人。他把谷种摆在机器里，一按机关，那机器就飞一般的滚。不到半分钟，一亩田播好了种了。他又按另一个机关，那机器就滚入树林。不到半分钟，已经制成许多很精美的桌椅。他向大众说：“要他做不论什么事，造不论什么东西，都是这个样子。”大众看得呆了，像遇见了魔术师一样。一个乡下小女儿，手里拿一绞纱；她心里想，我这纱一定可以讬他造一件美丽的衣服了。她就向旅行家说了。旅行家把纱放在机器里，按又一个机关。不过三四秒的工夫，一件美丽的衣服已经制成了，又轻又软，光彩鲜艳，同中国蚕丝织成的有什么分别呢？那乡下小女儿自然快活非常，其余的人也如神仙一般，只顾嘻嘻地笑；齐唱道：“我们的新生活来了！我们的新生活来了！”旅行家向大众讲明，要有什么用处，按那一个机关；大众都明白了。要用钢琴的女郎，走到机器旁边一按机关，就得一架钢琴，拿了去弹奏优美的乐调了。要用温软美丽的衣服的少年，走到机器旁边，一按机关就得一套衣服，穿了去游山游水了。要吃美味的食品的老翁，走到机关旁边一按机关，就得一份食品，自去享用了。要玩好玩的东西的小妹妹，走到机器旁边一按机关，就得几件玩具，自去玩弄了。要用什么东西的人，走到机器旁边，一按机关，就得到心里所要得的东西。地球上的人忘记了换东西的钱，和藏东西的箱了。